神說，要有光。於是便有了光，光落在世界，便成了恩賜。恩賜是神的恩典，也是神的視線。這是人魚族中常見的神話，Quinn從小時候一直聽到離開海裡，她一開始並不理解那是什麼意思，直到她與Bucky上岸，像泥坑一樣的地面，像泥坑一樣的人。

　　她還記得那一天，天氣不好，隱隱約約下起了雨，電閃雷鳴，他們走在不算大的雨裡，享受一種令人魚堅硬的鱗片都要發軟的浪漫。那時Quinn還以為是這天天氣本就不好，直到她在昏暗的視線中看見遠處的階梯上有一群身穿白袍的人，站在他們最前面的人，穿著紫色的祭衣。那些人靜靜地注視著他們，她心中頓時升起不祥的預感，她拽著Bucky的衣服，問他：「那是什麼人？」

　　「妳還沒見過吧？那是我們人類的祭司與執事。」Bucky低聲喃喃，「也不知道為什麼，全數離開了教堂。」

　　Quinn心底一涼，她知道為什麼。那來自深海的傳聞，關於人魚一族世世代代謹記著的，是神的勸戒，也是神的警告。

　　Quinn牽起Bucky，就往回來的方向走，人魚悅耳的嗓音中多出了幾分恐懼的顫慄，「走，Bucky，現在，快走。」

　　Bucky聽出了Quinn的擔憂與害怕，他沒有多問，牽著人魚的手就往港口走，但他們與其他海盜在下船時約定了三天的休憩時間，現在一時半會叫不回來，他便租借了一條小船，商家好意提醒他們：「現在風雨正大，不適合乘船。」

　　Quinn搖搖頭，說來不及了，神殿很可能會追捕他們，他們只能乘船，先度過這幾日。他們上船，Bucky開著船往風浪中駛去，人魚的視力很好，看見祭司與執事們站在碼頭上，靜靜注視著他們。象徵著懺悔的紫色衣服被大雨暈染得幾乎像是黑色。

　　她不懂他們的目光裡蘊含著什麼，她也不想懂。雷聲大作，狂風暴雨，浪潮一波比一波更大，小小的船彷彿隨時都會被掀翻，她知道這是神的手筆，知道神看著他們，要他們死。或者只是，要她死。

　　神不允許自己珍貴的作品染上人類的醜惡，哪怕她與Bucky最終也沒有結合，但一個人魚與人類的相愛顯然是為神所不容的，Quinn呼喚著人類的名字，「Bucky，Bucky——」

　　雨聲幾乎要將她的聲音淹沒，但Bucky聽見了，他大聲的嘶吼著，聲音穿過了雨水與海浪，「怎麼了！My Doll——」

　　直到此刻也依舊是Bucky陪在她身邊，多好啊，Quinn的心中升起一種複雜的思緒。混雜著她對Bucky的喜愛，對命運的絕望，對神的痛恨……這些所有的情感混雜在一起，導致她不再覺得自己是一條人魚了。她甚至覺得自己是一個人，充滿罪惡的，活在泥坑裡，卻依舊光鮮亮麗的「人」。

　　她湊上去，在Bucky的耳邊用力的，用人魚的聲音，彷彿詛咒一般地說。

　　「Bucky，我愛你——」

　　然後她縱身一躍，化出魚尾，黑色的魚尾拍打著海面，朝著天空喊，「創造我的神啊，來啊，我愛上了人類，我絕不後悔！」

　　那一瞬間，風雨大作，電閃雷鳴，一道雷電劈入水中，但Quinn潛入深海中，不見蹤影，閃電在灰暗的雲層中隱隱約約閃爍，直到確定再也沒有看見人魚的身影之後才散去，又顯出萬里無雲的好天氣了。

　　只剩下Bucky，捧著空氣中遲遲未散的Quinn的嗓音，怔怔地坐在船上。

　　童話故事裡，總有與神作對的人，人們稱他們叫做女巫。人魚一族也不例外。自Quinn有意識以來，便被灌輸著一個思想：在某一處海淵內，有著世間不容的海巫，她曾經也是一名人魚，直到忤逆神，神將她的尾巴割去，安上了章魚的觸腕，命她在海淵內永遠不得離開。Quinn一開始只覺得可怕，但當她心中升起要與神作對時，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個海巫。

　　「喔，受神的恩賜的人魚啊，可憐無知的小女孩啊，妳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呢？」

　　她游了數夜，才終於找到了那一處海淵。但海巫甚至不願意出來看看她一眼。Quinn直白地說，「我愛上了人類。」

　　「喔！我的天啊……妳竟然愛上了人類？」海巫哈哈大笑，「像你們這樣的種族，難道能理解什麼是愛嗎？難道被神賜予恩惠，然後對祂搖尾祈憐，不就是你們的愛嗎？」

　　「我也曾經以為那就是愛。」

　　「我也曾經以為，被神給予，然後信仰神，做一個無知但幸運的種族，這就是愛。多麼單薄的、可笑的、輕易的愛。」

　　Quinn看著深不見底的海淵，「但我遇到了他，一個人類，罪惡經過他但不留下，他的眼睛像暴風雨前的海面與天空，他引領著一群被遺棄的人，在這個世界上找尋出路，他多麼堅強，多麼勇敢，所有我曾經以為形容我們的品德，原來本應該是他這樣的人的……」

　　海巫只是沉默。

　　「最重要的是，當我看著他的時候，我才覺得我是我，而我活著。我是Quinn，而不是『被神賜予恩惠的種族』。」

　　「我愛他，我願意捨棄一切神給我的東西，只為了站在他身邊。」

　　不曉得過了多久，在黑暗中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，一根章魚的觸腕伸了出來，帶著一罐小玻璃瓶，玻璃瓶裡面是淺色的液體。

　　不曉得過了多久，可能幾週，可能幾個月，暴風雨來過四次，他們啟航，打劫，貿易，停靠上岸兩次，這次是第三次，他們選在一個晴朗的天氣，停靠在某座島嶼。船員們哼著不成調子的歌，Bucky下了船之後便把之前的成果換成金幣，分給船員，成員們踏著輕快的腳步離開船，Bucky遲遲不動，還是被副船長拉下船的。

　　「你也差不多該下去走走了！」

　　自從那個叫做Quinn的女人消失之後，Bucky就一直是這個鬼樣子，不怎麼出門、也不怎麼說話，像是行屍走肉一樣，副船長苦口婆心地說：「你這樣她肯定也不會高興的。」

　　「……也是。」Bucky走下船，想起很久很久以前，他們相遇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。

　　他往前走，在看到賣髮飾的攤子時停了下來，Quinn的頭髮不太需要綁起來，他也很少看她綁頭髮，但髮夾的話倒是可以。他選了幾個素色的髮夾，付了錢之後揣著包著髮夾的小包慢慢往前走。

　　經過某個小巷子的時候，他拐了進去，放慢腳步，在走進轉角深處時，停下，轉過身，飛快三兩步跑過去抓住那個跟在自己身後的……

　　熟悉的人。

　　熟悉的臉，他頓了頓，指尖不可自抑地發抖，他伸出手，粗糲的指腹撫摸著她的臉龐，「Quinn？Doll？」

　　「是我，Bucko。」

　　還是一樣悅耳的聲音，但失去了人魚會讓人失去自我的魔力，聽起來就是普通的悅耳而已，Quinn朝他露出一個普通的笑，「你都不知道為了找到你我花了多少心力……我現在可沒有尾巴了，追不上你們囉。」

　　他用力地把Quinn抱在懷裡，海上的那句話現在才終於來得及回應。

　　「我愛妳，我也愛妳，Doll……」

　　「我知道的。」Quinn在他的懷裡艱難地伸出手，拍了拍Bucky的背，聲音中還帶著些許笑意。

　　暴雨之後，陽光普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