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世之初，神造出了人，祂將自己的形象賦予人類，人是造著他的形而生的。可人類領悟了欲望，受惡魔蠱惑，神看著墮落的人，對其感到失望，於是造著自己的形與海洋的恩賜，人魚於焉誕生。

　　神給人魚悅耳的歌聲，矯捷的魚尾，亮麗的鱗片，美麗的容貌。祂賜予他們思想，允許他們藉著祂的名統御海洋，看見人們心底的渴望，並將迷失於欲望中的人類引入暴風雨中。

　　神說：

　　「但你們萬萬不可愛上人類。若是愛上了，我要收回你們的祝福，與人類結合的那個將會變為泡沫。你要記得，愛上人類的孩子將不再是海的子民，我的子民，你就到了撒旦那，必要忍受苦楚與折磨。」

　　人魚是神話中的物種，是海盜與水手們在海面航行的夜晚，用以消遣的素材。沒有人真的見過它們，但它們那能引誘人類投向風暴的聲音，依舊成為所有海上子民津津樂道的傳說。偶爾在海上聽見悠遠的，宛若歌聲一般的嗓音，婉轉地穿過海浪，來到船上，無論在多麼遙遠的地方，總會讓人升起一股想前往歌聲所在之處的欲望，若是幸運，離得夠遠，便能有幾個漏網之魚，堅定地朝著與歌聲相反的地方前進，這些人最終活了下來——那便是哪怕無人見過它們，人魚有關的傳說依舊為人津津樂道的原因。

　　Bucky喝了一口烈酒暖暖身子，耳畔傳來其他海盜們的閒談，討海的生活總是枯燥的，只在搶劫或尋見無人島嶼，開展尋寶時會有幾分刺激。那樣的刺激往往伴隨著巨大的風險，但他已經成為這座海盜船上的一員，別無選擇。他甚至不只是一員，等老船長退休後，便得由他領著這些人繼續生活。

　　海浪拍打著船身，在呼嘯的風與浪潮聲之中，似有些奇異而幽微的聲音，有點像哀愁的歌聲，但只飄來了那麼難以捕捉的一絲一縷。海盜們先是寂靜下來，確保不是那群多管閒事的軍人後迸出了劇烈的笑聲，有人趁著酒意朝甲板上大喊，「嘿！夥計。你是人魚嗎？我們連軍人都不怕了，怎麼還會怕你呢？」

　　海盜本質上只是一群不被這個世界包容的人，像他一樣。

　　Bucky忍不住笑了笑，等酒酣耳熱了，他再帶著些食物去慰勞甲板上看顧的水手，在水手們休息的片刻，他站在船頭的甲板上，海面反射著夜空的星光，粼粼波光掩蓋了海面下的洶湧，巨大的鯨魚、兇猛的鯊魚，偶爾也會有死纏爛打的海軍試圖追捕他們。不過他們顯然是被眷顧的，已在這一條海運貿易帶上闖出了一些事蹟，偶爾有些死傷，但總體而言，他們是成功的海盜了。

　　是嗎？

　　Bucky沉默地看著海洋，那個疑問像一個泡沫，從深海中浮起，在離開海面的一瞬間顯露在他面前，然後「啵」的一下破掉了。他佇立在甲板上，看見浪濤翻湧，似有一道黑色的流星短暫躍起又落下。是大隻的飛魚嗎？他沒放在心上，回房去了。Bucky離開以後，從海面上浮起一道身影，專注地看著剛剛他站著的地方。

　　海盜的船停在一座小島的港口，船員們的心情像久違放晴的天空一樣，一邊哼著不成調的歌，一邊在市集上進行補給，順帶買些要帶回去給家人們的伴手禮——在前幾天剛打劫了一艘自己撞上門來的商船，賺得盆滿缽滿，現在大夥都高興著呢。

　　Bucky想起商船的主人迷迷糊糊的，被他們抓住的時候嘴上還不停說著一些胡話。說他聽見一道悅耳的歌聲，那道嗓音彷彿能勾起人心中最深的欲望，那時他們忍不住就朝聲音的方向開啊開啊……然後就撞上他們了。

　　所以是有人魚在跟著他們？Bucky想，忍不住放慢腳步，在走進轉角深處時，然後停下，轉過身，飛快三兩步跑過去抓住那個跟在自己身後的……

　　女人？

　　喔，不。即使是女人也不能掉以輕心，Bucky冷下臉來，問：「妳是誰？」

　　「Quinn。我是Quinn。」

　　她毫不遲疑地說。而在她說出口的那一瞬間，哪怕只不過是四個單字，Bucky也有一瞬間的恍然。

　　那道聲音宛若清泉流水，又像是夏日裡風吹過風鈴時響起的聲音，像記憶裡的童謠或者並不尖銳的歡笑聲，甚至像爐火、像流星，像所有他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事物。不，那道聲音能讓他想起曾經最美好的事物，那並非人類能擁有的聲音。

　　Bucky看著自稱「Quinn」的女人，哪怕那個猜測在他的腦中有多麼荒誕而不合常理，但還有什麼能比那不可思議的聲音還要更不合理的呢？

　　「妳……是人魚？」

　　「嗯。」Quinn點點頭，她似乎並不畏懼在人類面前展露自己。Bucky想，但他並不知道，Quinn只是不畏懼在他面前展露自己。

　　Bucky看著她。人魚有著黑色的短髮，剪得參差不齊，眼睛是很深的棕色。她用有點彆腳的人類語言跟他說：「我想，跟著你。」

　　去哪裡都好。我想跟著你。

　　Bucky那時還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重量，但他看見Quinn的眼睛，那雙眼睛裡的情感無須多言也足夠他感受到。但他深知，太多的情感、真實的情感只會讓人受傷，所以他往後退一步，「不了，船上不收女人。」

　　他離開Quinn、走出小巷之前，還好心地提醒她：「別讓別人知道妳是人魚。」

　　Quinn站在原地，看著Bucky的背影。為什麼呢？他明明受了這麼多傷，即使是人魚這樣差的視力也能看見他傷痕累累的靈魂，卻拒絕人魚的聲音？

　　人魚踩了踩地面，這裡和深海的感覺截然不同。

　　她往前走。

　　Bucky往回看，黑髮的人魚站在攤販旁邊，目光看著他，見他也看向她了，就低頭裝作挑菜，然後對著海鮮皺眉。看來這裡的海鮮不大好，他想。

　　Bucky吃著飯，隔壁坐下一個人，她學著他的樣子，比手畫腳點了同樣的餐……等等，銀幣哪裡來的？

　　晚上要回到船上了，他在甲板上休息，人魚看準了時機，趁著旁邊沒人的時候從海面上探出身子來，在她張開嘴正要唱歌的時候Bucky連忙擺手，示意她停下來。

　　Quinn歪著頭，目光注視著那模糊的人影。Bucky不知道她的目的，但等意識到的時候，在這座島上的日子，人魚總是陪在他身邊，在無人的時候，人魚偶爾會說話，而他也開始會回覆了——她的人類語言說得更好了，只是那樣動聽的聲音依舊一聽就知道不屬於人類。

　　「Bucko，人魚和人類有什麼不同？」

　　Quinn問，那是一個傍晚，夕陽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，將整片大海都染上一層閃爍的金色。他們坐在礁石上，Bucky仔細想想，最終認真地問了Quinn：「人魚和人類有什麼相同的嗎？」

　　他看著Quinn，除了有同樣一半的外型，即使可以吃下魔藥讓她擁有走上陸地的能力（那玩意似乎也是深海的某種貿易商品），他也並不覺得Quinn是人類。不如說，Quinn不是人類真是太好了，她永遠不需要理解人類的欲望、醜陋與那些可怕而傷人的部份。

　　Quinn看著Bucky，「如果我是人類的話……」

　　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Bucky打斷。

　　「喔，不，Quinn，妳別有這種想法好嗎？太可怕了。」Bucky看著她，灰藍色的眼裡映出人魚的倒影，「妳要是個人類，我們也不能一起坐著好好聊天了。」

　　Quinn看向海，「是嗎？」

　　Bucky聽見Quinn的聲音，柔軟而平靜。

　　「那好吧。」

　　Quinn曾唱歌給海盜聽過，那是她第一次在Bucky面前唱歌，唱得很小聲——那可能是她這輩子唱過最小聲的歌了，為了不被其他人聽見，他們還特地跑到島嶼的後山裡，Quinn一邊唱，兔子、紅鹿、野貓、麻雀等不同的動物為了聽人魚的歌聲全聚集起來了。

　　Bucky躺在草地上，過去那些痛苦的記憶在動聽的歌聲中逐漸消散，Quinn的聲音總能讓他想起久遠而美好的記憶，他從不向人魚提及自己的過去，但她卻好像瞭然於心，什麼都明白，什麼都不說，只是這樣靜靜地陪著他。這樣就夠了。

　　這樣就夠了嗎？

　　Bucky有時真恨透了突如其來從靈魂深處升起的問題，每一個問題，答案都在反面。像他總忘不了過去同伴們的死亡，卻又必須背負著還活著的海盜們繼續前進；像他不想要與Quinn的相處只在這座島嶼上，但又說不出口，惶恐所有親密的關係最終會淪為失去時痛苦的利器……

　　「Bucko，我想跟著你。」

　　這是他與Quinn第一次見面時她說的話，Bucky看向她，那雙棕色的眼中映出自己的模樣，徬徨的、困惑的、受傷而不夠堅定的……

　　Quinn看到了所有記憶留下的傷痕，卻依然想陪在他身旁。該死的，難道他要一輩子都讓別人——尤其是Quinn，這美麗的人魚——當主動的那一個嗎？他要一輩子受人保護與擔憂嗎？

　　Bucky深呼吸，在心裡尋找著合適的詞彙，但說出口時還是忍不住斷斷續續，還用上了年少時對喜愛的人的暱稱。

　　「Doll……我是說，Quinn，妳願意來到我的船上嗎？在這艘船上，妳什麼也不用擔心。」

　　人魚的眼中綻放出光來，她牽住他的手：「好。」

　　她連神的懲罰都不怕了，又怎麼會害怕將來那不可見的波折呢？Quinn笑了起來，就算現在變成泡沫也沒關係，不，還是再等等吧……

　　她知道終有一天，她會化為泡沫。神會收回祝福，肉身消殞，欲望是人類的罪惡，但同樣是人類的特權——她並非人類，不曉得愛，也並不能愛。即使如此、即使如此。

　　在成為泡沫以前，再讓她多陪著他一點吧。